钟粹宫、景阳宫,一街之隔如隔天堑。
陈迹刚进京的时候就是在这里见到了白鲤,如今兜兜转转又回到这里,几个月的时间,仿佛过了几年那么漫长。
他回头看向身后,钟粹宫里正商讨着元城的价码,五千匹战马或是八千匹战马,这都与他没什么关系。
他又转头看向宫道上值守的解烦卫,思索如何能与白鲤说几句话。
只是在这紫禁城里,连呼吸都需要轻缓一些,许多话都不能说出口了。
就在此时,齐斟酌凑到陈迹身边:“师父,看什么呢?钟粹宫里面离阳公主正指着太子鼻子骂,白龙在旁边站着也不说话。你要不要去管管啊,我感觉就你能管得住她。”
陈迹瞥他一眼:“在骂什么?”
齐斟酌耸了耸肩膀:“翻两朝旧账呗,太子说嘉宁二十五年景朝擅起边衅,屠了我朝十余个村落。离阳公主说我朝早年齐遮云带一支骑兵入景的事,那年齐遮云大营里带了三十二名崇礼关夜不收,一路往北,生擒景朝勋贵,还深入腹地放火烧了白达旦部的牧场,饿死几万头牛羊。反正两朝都是一屁股烂账,谁也理不清楚。”
陈迹平静道:“不管他们,咱们只负责保驾护航,谈成什么样是他们的事。”
齐斟酌低声道:“也不知道要掰扯到什么时候,半个月都未必能掰扯完。”
说话间,宫道那边传来脚步声。
只见宫道上女使,手持团扇在前开路,皇后身后还有十余名女使、太监,手持伞盖为其遮阳、手捧香炉,奇怪的是香炉里似乎并没有香料燃着。
皇后身披正红色燕居服,上绣云鹤图案,头戴点翠金丝冠。
元瑾姑姑抱着乌云,跟在皇后身边,乌云的脖子上戴着一副量身打造的纯金平安锁,毛发油光水滑,与先前截然不同,早已不是安西街太平医馆里的那只泥腿子了。
乌云看见陈迹,顿时喵了一声:“别盯着我看,小心元瑾这婆娘起疑。”
可陈迹看它身子未动,反而舒坦的窝在元瑾怀里。
陈迹挑挑眉毛,演都不演了?
皇后听闻乌云叫声,顺着它的目光朝钟粹宫门前看来。她看见陈迹和齐斟酌时,竟微微笑了一下,如春风和煦。
待皇后拐进景阳宫,正看见白鲤手拿扫帚却没有扫地,而是朝钟粹宫这边望来。直到皇后进了景阳宫,她才赶忙把目光转开。
皇后疑惑了一瞬,元瑾姑姑回头看了一眼陈迹,低声对皇后说了几句。
皇后恍然,上前牵着白鲤的手腕往景阳宫里走去:“不是叫你别干体力活了吗,怎么还出来扫地呢。”
白鲤笑着说道:“若有了倚仗便欺压旁人,和玄真又有何区别。”
“你这个性子啊,倒是随了你父亲。今日就别忙活了,钦安殿御花园的樱桃熟了,本宫带你摘樱桃去,”皇后牵着她进了正殿,给三清道尊敬了三炷香才又牵着她的手走出景阳宫。
可皇后没有直接往钦安殿去,而是来到钟粹宫前,笑着问陈迹:“这位便是武襄县男吧?”
陈迹怔怔的看着两步之外的白鲤,直到元瑾轻咳一声,他赶忙拱手行礼:“皇后娘娘,在下武襄县男,陈迹。”
“不必多礼,”皇后温声问道:“这钟粹宫里做什么呢?”
陈迹低头回答道:“景朝使臣离阳公主正与我朝太子商讨和谈事宜。”
皇后笑了笑:“听说这位离阳公主是你从崇礼关外九死一生接回来的,可有受了什么伤势?”
陈迹心中一动,皇后怎会平白关心自己受没受伤,这分明是替白鲤问的。
他低声回答道:“微臣无碍,此行并没外界传得那般惊险。”
皇后看了白鲤一眼,笑着问陈迹:“此去北方,可有何见闻?景朝是什么样子的?”
陈迹轻声道:“从京城往北过了昌平,地势陡然拔高许多,连气候都比京城森冷了些,像是还未入春。走在官道往远处看,还能看见连绵的雪山藏在大山里,雪水化成溪流从官道旁湍急而过,还能引来野马在溪旁饮水……”
“崇礼关巍峨壮阔,站在墙脚下抬头望去,一眼望不到头。崇礼关外的军市很热闹,到了夜里会烧起篝火,商贾与边关步卒载歌载舞……”
齐斟酌在一旁目瞪口呆,师父说的好像和自己看到的不一样。
他明明在路上看见战争留下的烽燧残骸,孤零零地立在山巅,像战死不肯倒下的老兵。靠近崇礼关时,沿途村落,十室三空。墙垣倾颓,野草蔓生,偶尔见些走不动的老人,倚着门框,眼神浑浊地望着南边。
靠近边关,便能闻到风里混杂的味道。有泥土的腥气,有烧荒的焦糊味,偶尔,还能闻到一丝散不去的铁锈与血腥。
就在此时,陈迹忽然说道:“明年四月应该能再去看一看,看看雪山,看看草原。”
再耐心等等,明年四月,你应该就自由了。
可以去看一看草原和雪山,也可以去看一看大海和鲸鱼。可以当北飞的大雁,也可以当南海上的旅人。
皇后静静听着,也不打断。
等陈迹说完了,她才笑着说道:“宫外倒是比宫内有趣多了,本宫年少时总想去边关走一走、看一看,却一直没有机会。不过宫里的生活倒也不差,每日四菜一汤是有的,每季裁些新衣裳,饿不着也冻不着。每日去御花园散散心,也不至于多么苦闷。”
陈迹意会,这哪是皇后的生活?分明是白鲤的生活。
却听皇后温声道:“齐指挥使、武襄县男乃我朝少年英才、中流砥柱,务必保重自己。”
齐斟酌诚惶诚恐:“娘娘过誉。”
陈迹深深吸了口气,拱手道:“多谢娘娘体恤。”
皇后牵着白鲤的手往钦安殿走去:“走吧,摘樱桃去。”
陈迹看着皇后与白鲤远去的背影,此时,乌云在元瑾怀里喵了一声:“皇后娘娘人美心善,她答应郡主,要想办法将郡主送出宫去,可惜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她自己也不自由。她想和胡家商量此事,但胡家觉得福王好不容易得势,不该为郡主冒此风险、激怒陛下,更不能让太子和薛贵妃寻到把柄。”
“漕帮启用了几个早年安插在宫中的小太监偷偷帮助郡主,其中一人叫徐希,是尚衣监的,偷偷给郡主送过一盒胭脂,被郡主送给景阳宫女冠了。小太监还说,漕帮帮主正设法营救……”
乌云被抱着远去,陈迹却陷入沉思。
皇后要送郡主出宫?宫禁森严,出入皆有解烦卫搜查,不仅要查验腰牌符节,还要在各道关卡唱名。
即便是皇后身边的女使出宫,也必须是解烦卫名录上的人,早就被解烦卫认过模样,生面孔是决计出不去的……除非这宫里有人与白鲤相像,才能行李代桃僵之事。
可就算这么做了,事后也必然会查到皇后头上,到时候可就给太子和薛贵妃攻讦的理由了。
另外,漕帮早先有拥立宁帝的从龙之功,在宫中安插几个小太监并不稀奇,可漕帮又有什么本事将白鲤救出去?
此时,齐斟酌在一旁嘀咕道:“早听说皇后娘娘温婉淑良,我还不信,今日竟会跟咱俩聊这么久……”
陈迹瞥他一眼:“可能是看你一表人才吧,想为你说媒赐婚。”
齐斟酌眼睛一亮:“真的吗?”
陈迹往钟粹宫里望去,却见离阳公主提着翟衣裙摆跨出门槛:“六千匹战马,再归还两千被掳走的军民,此事本宫可以做主。但要本宫递交降表、年年纳贡,此事万万不行。太子殿下若没有商谈的诚意,明日便换个人与本宫谈吧,今日告辞。”
说罢,她头也不回的往钟粹宫外走去。
齐斟酌小声道:“看样子这次商谈旷日持久,怕是天天都要进宫当差了。”
陈迹随口道:“那也挺好。”
离阳公主走至钟粹宫门前,忽然回身看向太子:“太子殿下,本宫想在宁朝京城转一转、逛一逛不碍事吧?”
陈迹疑惑,离阳公主想做什么,怎么突然就不怕有人行刺了?
他抬头看去,太子站在石阶上消瘦了许多,禁足多日,连两颊都凹陷下去,光从头顶照下,甚至在颧骨处照出两片阴影来。
太子柔声道:“公主殿下莫叫孤为难,这不合礼法。”
离阳公主嗤笑道:“天天把本宫关在会同馆里,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宫被软禁了呢,难道太子殿下还担心本宫区区一个弱女子在你宁朝皇城脚下作乱不成?”
太子诚恳道:“两朝宿怨已久,孤也是担心殿下被人谋害,殿下可别忘了,你我两朝是有血海深仇的。”
离阳公主微微一笑:“无妨,武襄县男会护本宫周全。”
太子看了陈迹一眼,片刻后竟轻声道:“那便依了殿下。”
陈迹皱眉,太子竟真的答应了?
《青山》-作者:会说话的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