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乐小说 > 青山 > 484、怯战求和
  嘉宁三十二年,五月十二日。

  昌平县,傍晚,残阳如血。

  县城里的暮鼓声方才响起,守城的步卒无意间瞥见官道尽头,正有一支马队缓缓而来。

  步卒用手在眉骨上搭着凉棚,眯起眼睛看去,马队为首者是一对少年男女,两人并驾齐驱。

  在两人身后,一众披着银甲白袍的羽林军拱卫着离阳公主,还有羽林军在后面驾着马车,马匹拖着的板车上停着六十七副灵柩。

  城关下的步卒们相视一眼:“来了,去报信。”

  等马队来到城关下,一名守城偏将拦住去路,面无表情道:“兵部火票。”

  李玄策马上前,神情疲惫的从怀中取出兵部火票。

  偏将低头检查许久,确认无误,又对身后步卒招手:“检查他们的行囊。”

  李玄平静道:“我等哪有什么行囊?”

  偏将哦了一声:“那就搜身。”

  齐斟酌怒道:“吃了熊心豹子胆,连御前禁军也敢刁难?”

  可偏将并不惧怕,竟抬头对齐斟酌冷笑:“御前禁军?不过是弛备纳贿、媚敌苟安之辈,我朝边军不怕景朝,他想要元城,便让他打过来好了。凭什么景朝开口要人,我朝便要将元城拱手奉还?”

  昌平县城门前安静下来,陈迹皱起眉头。

  奇怪。

  他们马不停蹄的从崇礼关赶到昌平县,按理说,昌平县不该有人在他们抵达之前得到消息……除非有人快马加鞭回来报了信。

  而且,明明是景朝主动求和、甚至献城和亲,也忽然变成了宁朝怕战,要将元城拱手奉还。

  陈迹嗅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息,有人在刻意歪曲事实。

  他不再理偏将,策马往昌平县城里走去:“弛备纳贿、媚敌苟安,这八个字可不是武人能想出来的。我不想深究这是谁教你的,但这不是你们能插手的事情,让开。”

  偏将还要拦在他身前,却听陈迹又说道:“让开吧,总督京营仪仗使不是你能拦的,府右街陈家也不是谁都能凑上来招惹的,这样说虽然很像奸臣,但为你一家老小着想,换个更有分量的来。”

  偏将愣在当场,府右街陈家这五个字像一记警钟。

  陈迹驱使战马来到偏将面前,巨大的影子拢在对方头上。

  偏将在阴影中抬头看去,却见陈迹的面容都藏在夕阳的背面,看不清喜怒。

  他迟疑许久,最终让开一步,却依旧执拗道:“我等不惧一战,若景朝南下,我等自会奔赴边关,叫景朝大军有来无回,绝不做贪生怕死之辈。”

  陈迹夹了夹马肚子,领着羽林军往城里走去,头也不回的轻声道:“也许你说得对,但我身后拉着崇礼关外战死的羽林军灵柩,他们不是你说的贪生怕死之辈,也比你更勇敢。别说你拦不住,谁来也拦不住。”

  说罢,他不再争辩,径直穿过城门洞的阴影。

  从昌平县城的夯土路走过时,路旁时不时便有行人驻足旁观,投来不明意味的眼神。

  张夏跟在陈迹身边低声道:“似是有人想借机引起主和派、主战派的斗争,这些年胡家主战,陈家徐家主和,早已闹得不可开交……小心些,莫让火烧到你身上了。”

  陈迹嗯了一声。

  经过一处茶肆时,只见说书先生立于桌案后一拍惊堂木:“话说元城此人……”

  台下坐满了吃茶的客人,磕着瓜子。

  陈迹与张夏相视一眼,并未停留。

  待队伍走出一段,他与张夏同时翻身下马。

  陈迹把缰绳扔给李玄:“你们且带离阳公主去驿站休整,想来明日一早就会有鸿胪寺的官员来主持进京之事。”

  说罢,两人返身回到方才那间茶馆,在角落要了两碟瓜子和一壶茶水。

  却见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诸位看官,今日且说那北境景朝,出了一位人憎鬼厌的杀神,元城!”

  说书先生压低了声音:“此人天生一副铁石心肠,七岁那年母亲暴毙,灵堂前亲友哭作一团,唯独这小儿抚掌大笑。族老厉声喝问,你猜他如何作答?”

  说书先生身子微微前倾,停顿片刻才说道:“他竟说,此妇粗鄙,三年前中秋夜,曾妄议先帝征高丽旧事,合该天诛!“

  茶馆内满座哗然,有看官怒斥道:“七岁孩童,竟将亲生母亲当作晋身之阶,不孝!”

  说书先生微微一笑,展开手中折扇:“待到十三岁生辰,这魔星已显狰狞。宴席间徒手撕裂黄羊,专挑生肝蘸盐下酒。更骇人的是,他命人在院中架起百斤铁胎弓,三箭连发,箭箭穿杨,转头却把教他射箭的师傅绑在箭靶上,笑问:先生看我可能射中你发间银簪?”

  茶馆内再次哗然,有看管怒斥道:“此獠张狂,竟将授业恩师性命当儿戏?不仁,不义!”

  一身黑褂子的说书先生合拢折扇:“要说他真正名动天下,还在嘉宁二十五年冬。此人率军踏破大马群山,竟将俘获的夜不收壮士削成人彘,装入瓮中!他身后是用三千颗头颅垒成的京观,这魔头还给每具人彘口含明珠,美其名曰‘玲珑阵’。”

  说书先生嗓音陡转阴森:“最邪门的是去年上元节,这厮在阵前架起三十六口油锅,把我朝俘虏分批烹炸。您道他为何计数?原来是要凑足三百六十之数,说要炼什么血肉金丹!”

  就在此时,说书先生长叹一声,话锋一转:“可就是这般魔头,如今被我朝文圣王道圣捉回来,却又要被人拱手送回景朝……诸位可知此乃何人所为?正是当朝阁臣、吏部尚书张拙!此人往日卖官鬻爵,徐阁老病重,他却在徐府中代批票拟,如今他收了景朝贿赂……”

  陈迹心中一凛。

  他转头看见张夏捏紧了茶杯,几乎要将茶杯捏碎。

  陈迹终于知道为何有人要大肆宣扬“怯战求和”之事了,对方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是冲着张拙来的!

  徐阁老抱病,连仁寿宫都去不得。

  按理说内阁首辅之位早该换人了,可宁帝觉得张拙最趁手,张拙自己却不够资历,无法服众。

  于是宁帝只能暂且留着徐阁老的位置,让张拙代批票拟,以阁臣之名,行首辅之权。

  可是,没人希望内阁一直如此,有人要煽动民意,接下来只怕会有数不清的奏疏飞进京城,弹劾张拙。

  连新政也要停滞。

  张夏轻声道:“阁老们的反击来了。先前阁老们被按着头推行新政,隐忍许久按兵不动,终究还是被他们抓到了机会。”

  “正统”二字重若泰山,没人会与宁帝当面对着干,所以不管阁老们权势如何滔天,在紫禁城里,皇帝不赐绣墩,就只得跪着说话。

  但出了那座紫禁城,世道如何,可就不一定了。

  陈迹看向张夏:“此次归还元城确实是张大人的主张,想来做这件事的人还有其他后手,势必要逼得张大人名声扫地才会善罢甘休。”

  张夏沉默不语,她思来想去也不知如何扭转这洪水般的民意,似是个死局。

  她低声道:“父亲曾与我说,他结发妻子病逝后,曾心灰意冷辞官回乡,想要消沉度日终此一生。可在南方见了百姓民不聊生之后,决定回京迎娶我娘,借徐家的势,行革新之事。所以我娘心里一直怨他,怨他只是为了成事才成亲。我爹让我娘别怨他,这辈子他要做的事太多,欠我娘的下辈子一定还。”

  陈迹若有所思:“所以张大人为陛下敛财,背了卖官鬻爵的骂名,却把卖官的钱都送去了内帑,就是为了掌权。”

  张夏点点头:“父亲说过,自古权势都离不开一个‘钱’字,打仗要用银钱,赈灾要用银钱,修缮宫殿要用银钱,到处都要用银子,到处又都是窟窿。所以,谁能给陛下赚钱,谁就做内阁首辅。骂名?父亲不在乎,他一心只想推行新政,给百姓一条活路,给宁朝一条活路。”

  张夏抬头听着茶馆里闹哄哄的骂声:“只是,昌平都已闹成这样,还不知京城闹成什么样。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只怕他想做的事得再等等了,这辈子不知还能不能再等到一个好机会。”

  陈迹沉默许久,他看着张夏愁眉不展,忽然展颜笑道:“别担心,我来想办法。”

  张夏微微一怔:“什么办法?”

  陈迹往桌上扔了十枚铜钱,转身出了茶馆:“不能说。” 《青山》-作者:会说话的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