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乐小说 > 青山 > 483、道不同,不相为谋
  陈迹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赤裸着上身,任由小和尚帮他解下身上一圈一圈的灰色布条。

  桌子上放着一盆滚烫的水,屋里关着门窗,午后的阳光从白纸窗透进来,照着水汽向上蒸腾。

  小和尚揭开布条时,看见覆盖在下面的伤口,手指微微一抖:“施主不疼吗?”

  陈迹没有回答。

  小和尚将灰布条扔在地上,用水盆里的帕子拧干热水,帮陈迹清理伤口:“施主,什么是心动?”

  陈迹平静反问:“你能看见世人心底,却不知何为心动?”

  小和尚无奈道:“因为小僧看不到自己的啊。”

  陈迹笑着调侃道:“能看到世间所有心事的人,却看不懂自己的心事,倒也算是一种命运的戏弄了。”

  小和尚赶忙道:“小僧也不是全然不懂,只是不如用神通看到的那般确定。”

  陈迹缓缓开口:“你和小……”

  小和尚给陈迹擦伤口的动作突然一沉,疼得陈迹倒吸一口冷气,打断了话语。

  “抱歉抱歉,”小和尚赶忙道歉。

  陈迹好奇问道:“你师父没有教过你吗?”

  小和尚回忆道:“师父只说过,缘有定数,来的都是债,还清了,也就离开了。小僧又问他,怎么才能知道谁是小僧的劫难,他说遇到自然就知道了。”

  陈迹叹息一声:“你们云州的僧人说话都这么云山雾罩?难怪你三世都渡不了劫。”

  小和尚帮陈迹擦好了伤口,又一圈圈缠上干净的白布:“也不是,师父说这种事不能说清楚,一旦说清楚便有了功利心,就像是找靶射箭,眼里如果只有那个靶子,就看不见偌大世界了。”

  陈迹微笑道:“你师父是个智者。”

  小和尚缠好白布,挠了挠自己全是发茬的脑袋:“是吧,小僧也这么觉得……可施主你,现在眼里只有靶子了,为何不看看靶子外的世界。”

  陈迹微微一怔,继而莞尔一笑:“下次无斋再出山辩经,就派你去和他辩。”

  小和尚慌忙道:“小僧不行的,小僧从小就胆子小,和人辩经的时候身子会抖。若是大昭寺里有人想和小僧辩经,师父都会直接出手揍人。”

  陈迹起身披上衣裳,衣裳是张夏刚去关内找人买来的旧衣裳,还算合身。

  他慢慢系好腰带,走出门去:“哦?你们佛门不是喜欢辩经吗,都说经义越辩越明。”

  小和尚跟在他后面出了门:“师父说,凡人才需要辩经,佛不用。”

  陈迹拿着血迹斑斑的灰布条丢进灶台下,火光映在他脸颊上,他看着布条全部烧成灰烬才放下心来。

  ……

  ……

  就在此时,宅子外传来呼喊声。

  院门打开,张夏从门外挤进来。

  她站在灶房外,看着灶台旁的陈迹说道:“阿笙他们回来了,带着夜不收和羽林军的尸体……”

  陈迹轻声问道:“羽林军阵亡多少人?”

  张夏担忧地看了陈迹一眼:“我打听了一下,羽林军此次阵亡六十七人,周崇、周理没了,两人掩护大军撤离时,留下来拦住了陌刀营。齐斟酌受了重伤,差点保不住右手……”

  张夏看了一眼陈迹,没有再说下去。

  陈迹抚了抚衣衫上的褶皱:“走吧,今日就动身回京。”

  张夏劝阻道:“你身上伤势极重,还是在关内修养几日,等密谍司的十二生肖回到关内,一起回京……羽林军是奉旨来的,出关也是他们自己的决定,与你没有关系。”

  陈迹摇摇头,说着现实到残酷的话:“天热了没法停灵,得让他们父母看一眼再下葬,耽搁久了,就面目全非了。”

  出门前,张夏迟疑片刻:“崇礼关内如今多是些诋毁之言,你不要听。”

  陈迹身形一顿,这才知道原来张夏是在担心这件事。

  他复又抬脚往外走去:“放心。”

  小满嘀咕道:“崇礼关的边军就不如固原边军爽利,崇礼关的边军不识好歹,明明公子救人受了这么重的伤,他们说话还那般难听。”

  陈迹平静道:“此事没有对错,他们只是不知内情罢了。”

  小满低着头:“可明明是朝廷的旨意要接使臣回京,关公子什么事啊。那个洪祖二跟疯子一样,不明事理,非要揪着公子不放。”

  陈迹轻叹一声:“他们并非不明事理,他们也知道元城的仇不该算在离阳公主头上……但他们心里太恨了,不骂一骂,他们还能怎样呢,总不能把自己憋死吧。若换了是我,景朝使臣也绝对活不到崇礼关。”

  离阳公主微笑道:“那是自然,陈大人比他们厉害多了。”

  小满对离阳公主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几人走在崇礼关的青砖路上,路过的军汉冷眼相看,便连沿街的铁匠也一边打铁一边死死盯着他们。

  正走着,先前为张夏盘发、开面的李婶迎面而来,手里还提着她那只螺钿盒子。

  陈迹笑着与其打招呼:“李婶……”

  可李婶一言不发,装作不认识他们似的,与他们擦肩而过。

  陈迹不再说话,兀自往平安门去。

  平安门前寂静无声,二十余架板车停在关楼下,上百具尸体没有尊严的叠在板车上,面色灰败。

  军汉一层一层的围着板车肃然而立。

  洪祖二站在板车旁,语气稀松平常的像是在聊家常:“都别在这围着了,有人亲眷在关内住着,喊他们亲眷过来。宣前府的去拉棺材和草席,宣右府的去拉木炭和生灰,宣左府的去挖坑,其他人搭把手,把车子拉到城南关外去。人得赶紧埋了,不然关内染了疫病,还要再死不少人。”

  “摆子,你去军市上说一声,若是有人还欠着印子钱,我洪祖二这几天想办法拿东西给他们补上。要让我知道谁截了这次朝廷给的抚恤,往后别想在崇礼关做生意。”

  “这次拉回来的弓箭和陌刀,弓箭交给总兵处置,陌刀都拉去军市卖了,阿笙记着账,所有出了关的夜不收平分。想买首级军功的夜里来找我,别让朝廷的纪功官瞧见。死人要军功没用了,交给朝廷也不过是给他们立几座牌坊,那玩意有什么用,还不如卖了银子给他们家里寄去……”

  洪祖二语气寡淡的不像是在料理后事,更像是做完生意的商人在盘账,一笔一笔算得清清楚楚。

  人群按吩咐散去,他这才看到人群外站着的陈迹。

  他只瞥了陈迹一眼,便一言不发的与同僚一起推着板车往南走去。走到半路,有夜不收的亲眷赶来,嚎哭着跟在板车旁,走一路哭一路。

  但洪祖二没有停车,就这么推着车径直往城南走去。

  出了崇礼关南门,军市里悄无声息,洪祖二对一名商贾招招手:“提两坛酒来。”

  商贾赶忙拎来两坛酒,洪祖二把板车交给旁人,自己则走在最前面,将酒水洒在夯土路上,像是给身后的人铺了一条路。

  他自言自语道:“下辈子投胎去哪都行,别来崇礼关了。”

  来到军市外,洪祖二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宣前府的军汉急匆匆赶来,拉着几十具薄薄的棺材。

  此时,羽林军也从关内策马赶来,人人带伤。多豹看见板车上的周崇等人,当即翻身下马,踉踉跄跄的跑到近前,扑在同僚身上泣不成声。

  齐斟酌策马来到陈迹面前,哽咽道:“师父……”

  洪祖二转头看向陈迹:“官贵们落叶归根送灵柩要用冰,但我崇礼关没那玩意,只能用土办法。棺材底下铺两寸木炭再把人放进去,上面撒生灰,你们走快些,应该能扛到京城去。”

  说罢,他将拖着羽林军尸体的板车留在原地,拉着余下的板车,佝着背往西山坟园去了:“陈大人,如你所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崇礼关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我们就当从没见过你,你也别再来了,奔前程去吧。”

  洪祖二把清晨陈迹说过话的,又还给了陈迹。

  陈迹没有回答,似乎也没有必要回答。

  这世间不是每件事都一定要理清楚的,也不是每件事都能理清楚的。

  佛陀说,人这一辈子,要涉过八万八千次人海。

  人海里不是每个人都能懂你。

  也不必懂。

  陈迹默默与羽林军铺好棺底的木炭,将一具具尸体殓进棺材。

  李玄牵来一匹战马:“没事吧?”

  陈迹擦了擦额头汗水,无声的摇摇头。

  李玄低声道:“别想那么多,我等职责就是迎使臣……”

  陈迹背后的伤口隐隐作痛,他接过缰绳,又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背后巍峨的崇礼关,这才翻身上马:“走吧。” 《青山》-作者:会说话的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