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说当局者迷,此话确实不假,现在想想,有些事倒也明了了。”
“他确实从孩童时代就聪慧无比,心思也更加早熟,应是早就知道我的非凡,特地装扮了多年的悲天悯人,换了我的青眼相加。”
“我发宏愿归来,远离亲族,看的到剑心,但看不到人心,确实曾与他情同父子,不曾想同样的苦难竟会孕育出不同的性子。”
陈夫子的眼神中流露出了一丝追忆,而后看向天书院掌教:“不过子虚兄,你似乎也走了步臭棋。”
天书院院长微微凝住眼眸:“我这些年一直为天道续命,何来臭棋?”
“你把季忧给害了,你本应该提前告诉他,那样修是不对的。”
陈夫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守夜人的传承来自于天书院,最后一代守夜人崔浪是他师弟。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一脉的修炼需要神魂与肉体的同步。
所以换句话说,他是眼睁睁看着季忧走入歧路却并未阻止的。
天书院老院长沉默一瞬后开口:“我终归不是天道,无法确认自己是否正确,又怎敢去随意影响他的人生走向,让他的命线因我转移。”
“我知道你有一个好借口,所以任何人死去,你都可以冷眼旁观。”
“不,我并非什么都没做。”天书院老掌教凝住眼眸,“尽管我一生都在遵循规矩做事,但在我离世之前,我还是给了他一丝牵绊。”
陈夫子自现身开始情绪波动一直不大,直到这一刻,他的瞳孔忍不住颤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说他还在?”
天书院老掌教听后看向滚滚黑夜道:“我不清楚。”
“这是何意?”
“锁魂并不会让他瞬间散魂,只会让他在迷失自我的时候让他自然消亡,所以我给他留了一丝牵绊,他可以顺而归之,但想归来,他首先需要能够对抗自己的意志,找回自己。”
天书院老掌教侧目看着他:“若他在万分之一的几率中重新找回自己,则需要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才能走出。”
陈夫子看着他:“千分之一?”
“他要撕裂肉身封锁的黑暗,一直往前,打碎禁锢,其他的什么都不用做,但他的五感缺失了,走在路上的他没有方向,不知前方究竟是何处,但要持续不断地一直往前,以季忧的肉身封锁强度,对照他的神魂而言,这种感觉漫长得如同千年。”
“你不如直接说他已经死了比较好。”
陈夫子一言,顿时让天书院掌教无声。
撕裂黑暗,一直往前走,在难度上而言,这并没有多么困难和可怕。
可问题是那黑暗无比漫长且没有方向,甚至他自己都不知晓他一直往前闯究竟能否回来,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因为那样的事情没有希望的,而人性当真很难对抗绝望,陈夫子代入自己后想想就清楚,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天书院掌教自然也清楚,所以刚才回答时才会沉默许久。
“人族,真的没有机会了么?”
沉默许久,陈夫子不禁将目光看向了黑夜翻滚的南方,轻声发问。
“若真有机会,我们当初又何至于花费如此大的力气阻止他们,”
天书院掌教轻叹一声:“遗族本身就是最契合天道的种族,创始之初,这个世界给了他们所有天赋,而当他们以新天道补缺旧天道,他们就会是永恒的天道。”
陈夫子听后沉默,随后轻声一叹。
这一声叹息很轻,但却瞬间震裂了他的肉身。
簌簌黄土不断掉落,爆碎成了漫天的飞沙,随着夜色下的狂风被吹向了四面八方。
此刻的他浑身仙光,只剩下一股神念,而后冲天而去。
他当初飞升时并未离开此界,而是发下了为人族守夜的宏愿而归,如今夜色已被袭来,他的愿望落空,就已经不剩多少时间了。
见此一幕,天书院掌教轻轻抬头目送。
他觉得他应该会选择在这方天地间化道,因为天道反噬的雷劫对他如今而言是很难扛住的,还不如自行了结来的轻松潇洒。
“颜良兄,走好……”
天书院掌教默默道别一声,仍在仰头,打算看完他最后的画面,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想象之中的化道之象却并未发生。
天书院掌教微微一怔,随后也化作一道仙光迎天而上。
穿过冯冯翼翼、洞洞灟灟的虚霩,他来到了一片虚无的白茫之中。
这是临仙境的在飞升之前所要经过的地方,是距离天道最近的位置。
此时,陈夫子正立身于此,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似乎是在盯着什么。
天书院老掌教疑惑一瞬,而后就转换了方向,朝着他所凝望的地方看去。
视线落下,他看到季忧正满身金光地站在那无尽的白茫之中,神念摇曳而狂放,仿佛跳动的火光。
他似乎是经历了一场凶恶的大战一样,浑身都带未曾消退的气劲,引得四面八方轰鸣不断。
见此一幕,天书院老掌教不由得凝住了眼眸。
他刚刚才和陈夫子议论过的,季忧的神魂若是想苏醒不但要战胜意志找回自己,还要面对没有方向没有时间,甚至没有希望的虚无黑暗。
那样的场景光是想想就足够令人窒息,看似简单但实际上根本无法完成。
可他却回来了,就站在他们的眼前,鲜活而生动。
“青云发生会变成这个样子?”似乎是感受到了来人的气息,季忧一边喘息一边转头。
“你竟然走出来了?”
“乌漆嘛黑一片,费了好大的力气,老头大夫,好久不见。”
天书院掌教看了他许久后才开口:“你……你走了多久?”
“一年?两年?我不清楚,那里没有时间,没有距离,什么都没有,我甚至一直都以为我是在原地踏步,不过你们能不能先回答一下我的问题,青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季忧说完话,看向自己脚下的滚滚黑夜,以及远方的血肉风暴,还有那血肉风暴中不断出现的青白色的身影。
他从那虚无的黑暗走出来的时候周围什么都没有,唯一能够看到的,就是脚下的青云。
可他看到的青云和他失去意识时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不但天道混乱,而且四面八方都是浓烈的血腥味,仿佛一片人间炼狱一样,所以他的心中充满了疑问,很想知道这是怎么了。
而就在此时,天书院掌教的声音在他耳边倏然响起。
“太古遗族复苏了。”
季忧微微一怔:“遗族不是自太古便灭亡了,为什么会忽然复苏了?”
天书院院长摇了摇头:“其实遗族从未灭亡,一千三百多年前,遗族圣皇企图炼化天道,惹来苍天震怒,但震怒的那个,其实是古老天道被炼化之后新生的天道。”
“你的意思是说,遗族当年成功了?”
“只是成功了一半。”
陈夫子接话:“当年遗族圣皇心高气傲,不愿受天道束缚,打算自己成为天道,但他的炼化其实并不完全,以至于反而让天地催生出了另一个天道,降下圣器将他们镇压。”
季忧听后愕然一阵,而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看着那滚滚的黑夜轻声开口:“难道这就是守夜人所守的夜色?”
“不错,你说对了。”
老掌教闻声点头:“天道初生之时,力量孱弱,又面对着遗族的威胁,于是只能取下自己一部分熔炼成了圣器赐予了人族,但即便如此,它也仍旧只能镇压遗族而无法将其灭亡,于是天书院的传承中多了守夜人这样一个角色,他是天道的监察者,负责看管遗迹,镇压人族祖庙下遗族皇帝的恶念,阻止他们的复苏。”
“既然如此,守夜人一脉又为何会断绝传承?”
“圣器为人族开了太平,但后续却成为了仙宗作威作福的依仗,师弟他看不得人间疾苦,于是打算借助人族气运将其毁掉,谁知却被走漏了风声,问道宗牵头了其他四宗门,设计将其围杀,而一切祸根就是自那开始的,我师弟崔浪死后,遗族天道重归了苍天,天机开始变得无比混乱,无法预测,我为保全天道,为其补了半条命,与其共生。”
老掌教说着便看向季忧:“可人心难测,因果循环,遗族还是成功地复苏了。”
听到这里,季忧眼眸轻颤。
说真的,他调查过守夜人的事情,也感受到过这世界支离破碎感,但直到此刻他才知道事情的全貌。
原来当年的太古之战中,人族也好妖族也好,都未曾取得过胜利,只是迎来了短短千年的喘息之机。
而喘息过后,暂时沉溺的杀机便又卷土重来了。
短短几句话,庞大的信息就如同海潮一般疯狂涌入了他的脑中,让他一时间应接不暇。
“他们是怎么复苏的?”
“千年世家行祸并非只是一场简单的权利争夺,他们也是被利用的,为的就是唤醒遗族天道,而在那次的事件中,人族气运被方若明斩断,携气运建成的祖庙便再也无法镇压遗族的恶念,所以他们复苏了。”
季忧听后微微一怔:“你说谁?方若明?”
天书院掌教见状看向了陈夫子:“不错,玉阳县县令之子,方若瑶的哥哥,当年得到守夜人传承的除了你之外还有他,但后来他受到了夜色蒙蔽,被遗族利用了,这都是陈夫子,也就是灵剑山前代掌教颜良的手笔。”
陈夫子张了张嘴,有点想要骂娘。
季忧愣了许久后看向陈夫子:“原来傲娇鬼说的是真的,守夜人的传承当真你给的。”
陈夫子回神之后看向他:“那日我见你从一片迷蒙之中走来,穿着古怪,却有天光相合,又瞧你资质甚佳,于是将崔浪的传承丢了下去。”
“您与崔浪是朋友?”
“不,我们是敌人,他极爱刀,说我灵剑山剑道乃是小道,曾与我拼杀数次未曾分出高下,直到某一日,他浑身重伤地请我帮他守夜,我们之间争锋便戛然而止了。”
陈夫子背着手:“我那时已经接近飞升,身体衰败的厉害,替他看守遗迹数载后飞升,而后又回来为他寻找传人,方若明是第一个,你是第二个。”
季忧听后张了张嘴:“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他的气息让我觉得那么熟悉,怪不得忽然第一次见面时,对方对他的那股亲切与热烈,怪不得他出现的那么巧合。”
“巧合?”
“当年我在追查千年世家联手行祸的时候查到了楚家,前往楚城暗访,结果遇到过他,还与我说了很多楚家的隐秘。”
季忧说完后回过神,开始凝视二人:“那灵鉴与天书也是你们搞的鬼?”
“你指的是什么?”
“我可以掌控两件圣器的事情。”
陈夫子微微一怔,显然不清楚这件事,眼眸中闪过无数意外的神色。
他是灵剑山上一代鉴主,被圣器伴身多年,对其了解无比深入,可他还从未听说过有人能够掌控两件圣器的。
不过与之相反的是,天书院掌教倒是并没有惊讶。
见此一幕,季忧看向了老掌教:“看来您是知道的。”
“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么?”
“宁城县?”
“不错,当时郑家老祖飞升,引来了遗族黑夜,我问你借一件东西,所借的是足以抵挡夜色的天威。”
老掌教抬头看了看那漫天的白朦:“所以能让圣器相应这件事和我们无关,而在于你自己。”
季忧看着他:“关于我自己?”
“你于玉阳县见到漫天星光的那一夜,便是苍天便把自己的意志送入到了你的身上。”
季忧微微一怔,忽然就想起了那夜他收了七十二名义女干儿后,那不断没入他身体的星光。
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那是什么,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已经忘了这件事,不曾想却被天书院的老掌教提起了。
陈夫子感到意外:“我为何不知道这件事?”
“别忘了,我掌天机,修造化,自然要知晓的比你更多一些。”
“你说话倒是和崔浪一样,都是这般盛气凌人,不愧是一起长大的。”
季忧抬手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你们先等等,苍天的意志是什么意思?它怎么能随便在我身上放东西?”
天书院掌教闻声开口:“自一百多年前,天道就一直在濒死的阶段,它被无数沸腾的民怨缠身,拼命想要自救,试过很多办法,它最后所做的,是把自己的最后一丝生念放在了你的身上。”
“为何放在我身上?”
“因为那日你迷路到青云的时候,它感受到了你的向死而生,感受到了你的心念,感受到你与它有着同样的痛苦,它觉得很厉害,它希望你能告诉它,它到底该怎么做。”
老掌教说完话后看向季忧:“我并不清楚它更深的想法,但我觉得它的选择没错,你这一路走来做的的确很好,只可惜它太虚弱了,比初生时还要虚弱,根本坚持不到你做到最后了。”
季忧转头看向那滚滚如海的黑夜:“你的意思是说,青云就这样完了?”
“千年以来,遗族圣皇对天道的了解已经到了一个可怕的程度,他吞噬掉如今这孱弱的天道之后,将补齐自身的一切法则,再无缺陷,而新天道孱弱至此,已无甚机会。”
“我要回去。”
天书院掌教转头看着他:“回哪儿?”
季忧目光锋利地看向下方:“我要回青云,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可以回去。”
“遗族圣皇无比强大,就光是他的三个子嗣就已经强如临仙,你就算是回去也做不了什么。”
“但我可以死在那里,和我想要一起死的人一起死。”
天书院老掌教微微一怔。
他以为季忧会说自己无论如何也要试试,或者说人定胜天那一套,但他没想到他回答是这样。
原来死也可以和活下去一样,也可以有不同选择么。
天书院老掌教沉默许久,面对他的问题轻声开口:“你能回来这里,是因为我给你加了一缕牵绊,相当于另类的飞升,护住了你的神魂独立,可是要回去的话,恐怕相当困难。”
季忧看着他:“天道的意志不是在我身上?那我不是说回去就回去了?”
“天道也要遵循这世界的法则,这是它存在的基础,如果它真的能超脱一切,也不会一步步濒临死境,至于规则谁定,这就是我也不清楚的事情了。”
“那我要如何回去?”
“你和肉身间的关联已断,神魂却无法独立存在,即便回去也会魂飞魄散,不过你若真的想要回去,也许可以学着像颜良那般,遵从你的内心立下宏愿,若这宏愿真的与天道的共鸣,你便能回去,以泥身的方式存在。”
季忧见状眯起眼睛:“我只能用泥巴身体?”
天书院掌教点点头:“你的神魂与肉身差距太大,即使回去也回不到原来的肉身,除非你可以悟道神游,才能拿回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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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看仙倾》-作者:错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