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京,大定府。
永安殿。
丹陛之上,时年四十一岁的耶律洪基,拾着文书,注目审阅。自其以下,朱紫大臣,或南或北,皆是有序肃立。
“噹——“
一声钟吟,余韵绵长。文书轻置,耶律洪基抬起头,扶手正坐。其后,目光向下,注目于其中几人,沉吟着,问道:“东京道和长白山,可有军
报传来?”
凡入朝议政,必问军报。
自从内乱以来,这已经成了耶律洪基的习惯。江山不稳,任谁也得心头惶恐,坐立不安。北院大王耶律撒剌一步迈出,上报道:“东京道有斡鲁朵军镇守,且以劳役、苦
役麻木贱民,局面略有混乱,仍在僵持。”
让百姓忙碌起来,忙到没有精力胡乱思考其它的事情,算是较为常见的维持社稷
稳定的方式。”长白山…“耶律撒刺微低着眉,语气一顿,旋即道:“实在是鞭长莫及。”
不同于大周和西夏的“路”建制,辽国的治政建制是“道”。
其核心,主要就是五京—上京临潢府,东京辽阳府,西京大同府,南京析律
府,中京大定府。以此五京为核心,将疆域划分为五部分,也就有了五“道”,也即上京道,东京道,西京道,南京道,中京道。
其中,东京道是熟女真人的主要生活区域。
长白山,也即生女真人的核心生活区域。
仍在僵持!
鞭长莫及!
耶律洪基沉着脸,心头略有不满,不免叱道:
“太慢了。”
“女真久久不平,何以安定社稷,安定江山?”
自从完颜乌古乃、完颜劾里钵父子二人起兵反抗,至今已是百十日有余。
就总体而言,反抗得并不轻松,且主要以五月十一为“分界点”。
自三月二十至五月十一,辽、周、夏三大政权相争,完颜部仗着国中无人,可谓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其反抗规模,甚至一度到了连下东京道十一州的地步。
就连从燕云遣入东京道的两万大军,也仅仅是一定程度上延缓了其西进的速度而
已。
不过,自五月十一始,局面就有了逆转。燕云之盟,也即意味着辽、周、夏三大政权的争斗就此结束,屯于燕云的斡鲁朵军,无疑是腾出了手。
就此,大军肃清山河,渐渐反推了过去。
不过,反推不久,就陷入了僵持状态。一方面,女真人已经普及了甲胄、长矛。
相较于女真人来说,斡鲁朵军的主要优势就是军事武器。
女真人得到了大周人的支持,军事武器普及开来,两者的差距自是越来越小。甚至于,论起单人作战素质,斡鲁朵军都未必及得上女真人。毕竟,女真人可是真的天天都在打猎为生,不打猎就活不下去。
另一方面,不只是女真人有异动。
辽国千万人口,契丹人百十万人口,仅仅是八分之一左右。
也就是说,契丹族是少数民族。
少数民族统治绝大多数人,天然就存在一大核心难点非常容易被反噬!为此,不得不对规模较大的民族采取“压迫性”防范。女真人异动,自然也让其他的一些有野心,亦或是遭受过压迫的民族有了反抗的意向。
为此,斡鲁朵军不可能都去镇压女真人,注定是得分兵几路。
特别是燕云汉人,足足四百万余人。
割让燕云十六州,却不将汉人也割让过去,而是让燕云汉人撤出燕云十六州!
上位者有上位者的考量。于上位者而言,百姓就是资粮,必不可缺。割让疆土,撤出百姓,结束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无疑是上乘决策。
可对于燕云汉人来说,割让疆土,却不割让百姓,也即意味着百姓得被迫流离失
所。
四百余万人,流离失所,撤往异地他乡!
其中异动,何止是一点半点?逢此情形,为了稳住燕云汉人,单是镇守的斡鲁朵军都得有五六万起步。兵力一经瓜分,真正负责镇压女真人的军队,其实并不太多。这也就使得,女真人略有颓势,但也还占据着东京道相当一部分疆土。
“东京道,还有几州未曾收回?”耶律洪基手扶椅子,沉着脸问道。
“七州。”耶律撒剌无奈一叹。
连着三年,两次大型国战,且都是以大败告终。
一次团灭近六万大军,一次割让燕云十六州,实属是让朝廷的威严低到了谷底,
也让耶律洪基的君威低到了谷底。
反观女真人,兵器齐备,越战越勇。
一些熟女真人,也在暗自窥探,心怀异动。
逢此状况,除非是增派兵力,否则七州之地,究竟能不能从女真人手上抢回来,
恐怕都是未知数。
“太慢了。”耶律洪基又一次摇了头。
这种内乱,必须是越短越好。
否则,夜长梦多!
“炸弹呢?”耶律洪基目光微动,问道:“生女真人的马,可有受过惊马训
练?”
昔年,雁门谷一败,核心点就是马惊问题。
要是生女真人的马没有特地经过训练,或许还能试着重现当年的情景。
“不怕炸弹。”
耶律撒剌摇着头,叹道:“生女真人不知从何处得了大量特制的烟花,却是以烟花练马胆,一样可练得马匹不惊。”“可有让人去谈过?”耶律洪基又问道。他不想在女真人上浪费太多精力。
无它,从本质上讲,生女真人反抗是外患。
对于大周人、西夏人来说,生女真人就是辽人,其反抗,无异于是契丹政权内乱可对于契丹政权来说,生女真人并不是直接管辖的部落,而是“附属式”的部落,就跟大周人的藩属一样。区别就在于,生女真人是部落,而非政权。
藩属反抗,自然是外患!
就目前而言,契丹政权正处于内忧外患的状况。
内忧,也即君权动摇,政权内部隐隐有些不安分。
其中,就囊括了不安分的四百余万燕云汉人。
外患,也即生女真人的反抗。
两者孰轻孰重?
内忧是不可退让半步的。
否则,就有可能会从内部实现统治者的更替。轻则,君王沦为傀儡。
重则,大宗更替,旁系上位。
外患,其实是可以退让的。
主要在于,就以生女真人的规模,还不至于到动摇契丹政权的地步。
也因此,耶律洪基却是有意通过“谈和”的方式,试着安抚生女真人。
“让人去谈过。”
耶律撒刺上报道:“完颜部希望得到占领的七州之地,并自立政权。”
“嘭!”
一拍木几。
“狂妄!”耶律洪基黑着脸道:“让他们把七州之地都交出来,一切都好说。”
“否则,一切免谈!”
言下之意,竟是连生女真人自立一方政权都可忍受。
“是。”
耶律撒剌连忙点头道:“臣让人再去谈。”
一君一臣,一问一答其余人根本就没有半分插话的余地。
不过…
不时有人暗自皱眉,相视一眼。生女真人自立,真的不会出大事吗?重熙七年(1038年),西夏受了大辽的支持,就此自立。
其后,短短二十年,两国时有战争,差点让大周脱了一层皮。
反观大辽,则是高高挂起,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暗中休养生息,积蓄国力。
可以说,若非是有江子川横空崛起,开疆拓土,大周是万万难有翻身的余地。
而今,生女真人受了大周的支持,亦有自立之象。
此情此景,何其相似?
……
汴京,御书房。
丈许木几,上置几十道文书,一一铺陈。
其中,有两道文书被单独铺开。
赵策英拾着文书,注目审阅。
就在其对面,坐着一人,身披绿袍,头上戴着象征“辨是非、明公正”的獬豸
冠,赫然是御史。
观其模样,双手呈掌,相互紧握,眼中不时闪过一丝紧张,自有惴惴不安之象。“黄御史,上书弹劾之人,竟是江卿?”粗略一瞥,文书轻置,赵策英向下望去,面上略有愠怒,也不乏些许惊奇。
近几年,严抓严打,贬了不少人,使得几乎人人都有了共识——弹劾大相公,不
可行。
是以,即便真的有关于江昭的弹劾,也仅仅是上呈文书予以弹劾,而非入宫觐见,圣前弹劾。这一次,却是有些意外。
他倒是要瞧瞧,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入宫弹劾子川?
而且,罪状都还列得有模有样。
《谏官家戒备权臣十疏》!
“陛下息怒。”
仅是一眼,侍御史黄履便心头大为慌张,连忙下拜。
“臣上奏,谨为公事,无关官职。”
“公事?”
赵策英挑眉,淡淡道:“大相公宰执天下,改革弊政,富庶黎民。上对得起君
王,下对得起百姓。”
“弹劾贤臣,也是为了公事?“
赵策英沉着脸,向下望去。
君相同心同德,尚且敢入宫谏言。
要么,就是特别愣,类似于齐衡。
要么,就是政治投机者。
毕竟,就通常情况来说,一旦实现了大一统,下一步就有非常可能是内斗。
有人投机,并不奇怪。
“是。”
黄履面上生汗,连忙道:“贤臣、权臣,二者并不相违。”
“以臣拙见,大相公贤则贤矣,然亦为权臣。”“且,还是百年国祚罕有之大权臣!”
“熙河、熙丰两次拓土,皆为大相公挂帅,立下莫大功勋。自此以后,便形成了
拓土功勋集团,无论文武,皆以大相公为核心。”
“其后,燕云拓土、灭国交趾、光复燕云十六州,三次大型征战,表面上大相公是在暂理国政,可入边征战者皆是参与过熙河、熙丰两次拓土的旧臣,实则也是大相公的人。”“于国中,大相公宰执天下,乃至于暂理国政;于边疆,拓土功臣皆受过大相公之恩,亦或是为大相公简拔起势者。”
“此可谓,文武兼备。”
“此外,更是有改革吏治,裁撤官吏,可让大相公擢拔门生故吏,任人唯亲。”
“如此,不为权臣,却又是何?”
黄履一脸的急切,沉声道:“自古及今,皆有君相之争。官家,不可不防啊!”
赵策英注目下去。还真别说,这几句话还挺有道理。“既是如此,你以为江党都有谁啊?”赵策英淡淡问道。
黄履一怔,心头猛地一喜。
难道?
“以江大相公为核心,文有嘉佑七子、张方平、李清臣、李常、宋怀、吴中复、韩嘉彦之流,武有越国公顾廷烨、代国公王韶、咸宁伯种谔、海陵郡伯爵种师道数都数不过来啊!”黄履重重一叩,说道:“六位内阁大学士,江党独占其二;六位入枢大臣,江党
独占其三。”
“半壁江山了啊!官家!”
赵策英没有说话。
该说不说,确为权臣!
而且,也的确是一等一的权臣。
自古文臣,论及权势,估摸着也唯有霍光、尹伊之流可稳压子川一头。
不过……
君相二人,注定不可能争起来。
一则,君臣二人高度绑定。
一旦争斗,千古君臣的名声可就没了。
二则,西夏、辽国尚未灭国。
君臣二人都是有志向的人,外敌尚在,肯定不会斗起来。
三则…
“唉!”
赵策英抚着左臂,微阖着眼。
时不待我!
这辈子,怕是没机会跟子川过两招了。
一声叹息,引得黄履微抬着头,望了过去。
龙袍龙冠,龙威龙相,一切如常,并不稀奇。不过,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官家,竟是给人一种藏有“衰败颓丧”之气的错觉。
三十二三岁的精壮汉子,竟是无精打采,有气无力。
”你下去吧。”
“朕,不罚你。”
赵策英叹息着,摆了摆手。
对于政治投机者,挑拨君臣关系着,他是一向都不喜欢。
不过,看在黄履说话有道理的份上,也就没必要贬官。
“是。”
黄履一喜,还以为的投机成功,连忙退了下去。
约莫十息左右。
“唉!”
赵策英长长叹气,拾起了弹劾文书,就要下令让人烧掉。
可,话音尚未出口,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什么,竟是起身,将文书放在了背后的
书架上。
留中不发!
“陛下,贺御医来了。”
司礼掌印太监李宪入内,恭声上报道。
来者,名为贺宏文,世代医官,声名颇佳。
“让他进来吧。”
…
相州,韩府。
香案铺陈,檀香袅袅。
“恭贺韩公,受封秦国公。”相州知州刘闵拱手一礼。
本来,两人是在对弈。可中途竟是突然来了一名内官,说是自汴京而来,要宣诏官家的封赏。此外,还带来了大相公江昭的一封亲笔信。如此,韩章也就设下香案,受了封赏,并读了书信,知晓了封赏事宜的来龙去
脉。
封赏,主要就是封了秦国公。
书信,主要就是弟子江昭的一些问候。老实说,书信写的很长,也很白话,足足有一两千字。甚至于,都有些冗长。
不过,并不难读。
字里行间,都不难读出江昭对老师的关怀以及感恩。
冗长归冗长,但却富含感情,这就很难得。
作为相州知州,刘闵官居五品,也算是人精,自是连忙道贺。
致仕的大相公是大相公,致仕的韩大相公是韩大相公。懂不懂本身是权臣致仕,且还有一位权臣弟子在不断添柴温茶的含金量啊?这跟没有致仕有什么区别吗?
“哈哈!“
“子规不必多礼。”
时年六十有五的韩章,拾着封赏文书,不免抚须,得意一笑。
嘿!
都致仕了,没想到还能被封一次。
这就是有人养老的好处喽!
《知否:我,小阁老,摄政天下》-作者:花雪飘飘飞